《似水年华》,普鲁斯特的文学年华似水长流……

《似水年华》,普鲁斯特的文学年华似水长流……

追寻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

枫子(蒙特利尔)


普鲁斯特,不可能是为附庸风雅——虽然这是某些时尚小编为小资们拟定的必读书目之一;也非盲目跟风——某些崇尚法国文化的研究者终于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些法国人哪,都穿紧身泳裤,都在地铁里读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是一块试金石,如果他的读者不是与他性情相若,跟他灵魂的振动有着相近的频率:都有一点敏感,有一点忧伤,有一点自恋,有一点神经质……那么他们是一行字也读不下去的。

些文字里鲜有具体情节的完整描述,鲜有人们期待的逻辑理性的展开方式,就似梦呓一般,他可不随正常人的思路来讲故事,而是从自己那分不清是梦境还是模糊往事还是潜意识中攫取到的瞬间灵感,想到什么写什么,想到哪就写到哪,如潺潺流水般一味汩汩地流淌,流淌。多亏了他这跟着感觉走的随意挥洒,于是世界文学中就多了一种写作形式:意识流。

他的文字却不似流水那般流畅顺滑。很多人抱怨他的书阅读起来很累人,那些句子太冗长臃肿,文字太繁复艰涩,再加上多是时间空间里的心理意识的大段描述,枯燥乏味。然而他吸引我的地方偏偏正是这些不受人待见的「缺点」,刚巧我就有这么一份变态的自虐倾向,每每读得快把自己憋闷窒息之际,那份因尽兴阅读而带来的美感与快感便从心中油然升腾,身心四肢面容毛发里都洋溢着满满的愉悦与自足。

欢他精致绵密的文字,喜欢他书中描绘的跨世纪巴黎黄金年代的故事,喜欢他用音乐和绘画来描述人和事,也喜欢他书中野兽派风格的插图(人民文学出版社周克希翻译的版本,采用的是Kees Van Dongen的绘画)。那些文字和插画,那些场景,那些人物,那些气味和旋律,因了他的缘故,皆成了我所喜欢欣赏并心心向往的事物,成了我发现自己找到自我的介质,亦成了我赖以精神生存、并将其艺术升华的基础和依托。

实就连普鲁斯特自己也曾如此这般地去吸取精神滋养的。当写到绘画,他说:「一个绘画爱好者,比如克劳德·莫奈的风景画的爱好者,将不可避免地熟悉并爱上那些帆舟划过水面、两岸绿草茵茵的河流,爱上鲁昂地区的某些风貌……仿佛它们成为神圣的地方,让我们急欲前往朝圣,于是我们便出发去这些有如神启的福地。」

样地,就因着那样长久地执着痴缠在他的似水年华里,爱屋及乌,连带着他的人,他的事,他生前的居所,他身后的长眠地,甚至和他沾亲带故的姑妈外婆家,都成了我神往已久意欲虔诚拜谒的地方。今年夏天在巴黎,我就这么着手执地图,双脚踏遍了大街小巷,虔心诚意地去寻访曾留下他生命印记的地方,在那真实场景里还原书中曾描绘过的彼情彼景,将我兀自的想象还原到实际的本源,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之中,去追寻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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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斯万夫人弹奏凡特伊的奏鸣曲——Kees Van Dongen


上说普鲁斯特青少年时期就住在玛德莲娜广场附近,可我在那流连了两天也没能寻到一丝线索。在被众多人指点东冲西撞之后,我终于在奥斯曼大街一百零二号的门前看到了一块牌匾:Marcel Proust(1871-1922),habita cet immeuble de 1907 à 1919(马塞尔·普鲁斯特于1907至1919年居住于此)。哦,这就是他写作整套《追忆似水年华》的地方!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就是这!这时刚巧大楼里走出一位男子,见到我兴奋的样子报我一个友好的微笑:oui, c'est ici没错,就是这。

这栋楼没有一点名人故居的样子,大门紧闭着,上方是CIC银行的蓝灰招牌。见我围着这门打转,男子告诉我:这里曾经是普鲁斯特居住的地方,可现在早已改作银行了。我一听大失所望:可我是他的超级Fan,专门从中国飞来探访他的呀!男子沉吟片刻,说:那你跟我进来吧,不过我们已经下班,你只能呆五分钟。

踏着红色的地毯,顺着白色大理石楼梯拾阶而上,这就是普鲁斯特曾经走过千百次的地方,这黑色雕花铁艺的扶手也曾被他抚摸过无数遍吧。我怀揣着庄严和肃穆,满心仪式感地朝我心目中的麦加圣地前进。男子说,从前二楼这几个房间都是普鲁斯特的寓所,自从他搬走后这里就改做银行了,只余一间他的会客室,还按原样布置着,算是向这位二十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致敬的一种方式吧。我不禁感慨:也许法国的文化遗产实在多不胜数,普鲁斯特写作巨著的地方居然都被拿来做商业办公用途,真是暴殄天物啊!

然从没见过他寓所的照片,但我对这房间并不感到陌生,你看那轩厚的墙壁,上面是普鲁斯特搬进来第三年时命人加装的软木贴面,那时他神经衰弱,长夜难寐,怕光,怕尘,怕噪音。还有那厚重的窗帘,将屋子遮蔽得严严实实,以致他呆在这屋子里颠倒了朝霞暮霭,忘记了日月晨昏。睡眠是他的一大问题,辗转反侧之时,昏昏沉沉之际,「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我的身边。」

常我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追忆往昔生活,追忆我们在贡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东锡埃尔、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过的岁月,追忆我所到过的地方,我所认识的人,以及我所见所闻的有关他们的一些往事。」正是在这些难眠之夜,他肆意地放飞着千万缕的思绪,「那几辈子的思想,经过还魂转世来到我的面前」,于是,我们便有幸读到:在斯万家那边,在少女花影下,在盖尔芒特家那边,索多姆和戈摩尔,女囚,女逃亡者,重现的时光……在他的文章里,普鲁斯特把这个寓所称作laboratoire charbonneux炭疽实验室,他整天「se retrancha」缱绻盘踞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亲笔写下、后因身体严重抱恙便气喘吁吁地口授他百万字的《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子在一旁耐心地看着我惊呼,抒情,我也不敢耽搁他太多时间,匆匆瞥过这有如神启的屋子,在他神圣的写字台前小坐一下,在那隔音的墙壁上轻抚一下,用眼睛摄下那些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家居装饰:吊钟,地毯,壁炉——我又一阵欣喜,那白色大理石雕琢的壁炉与我家里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这个发现令我好似与普鲁斯特的心又贴近了一层。
我给了男子一个深深的拥抱,真心感激他赠给我这难得的机会。男子递给我一张名片,原来他是这间银行的经理。我们下楼来到街上,一个久等在路边的女子迎上前来给男子一个深情的拥吻:我才明白,那是星期五的傍晚,原来男子挪用了他约会的时间给我做了一次私人导游(这寓所从不对公众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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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CIC银行经理在普鲁斯特的“炭疽实验室”


着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的描述,我从他的寓所出来后,就直奔香榭丽舍公园,去感受一下普鲁斯特与吉尔贝特约会玩耍的地方。如今因为小说的缘故,公园里的一条小路被命名为Allée Marcel Proust马塞尔·普鲁斯特小路。在这里,十八岁的普鲁斯特与他心爱的姑娘一起散步,谈话,读信,还有玩捉人的游戏……吉尔贝特是巴黎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花花公子斯万的女儿,而斯万正是普鲁斯特乡下姑妈家的常客。

部《追忆似水年华》便是从回忆普鲁斯特小时候去姑妈家度假的往事开始的,而那段往事又是由一块玛德莲娜蛋糕的味道引起的。如今很多文艺小资们,就如同八十年代的文学女青年们都会背诵简·爱的「你以为我穷就没有感情吗?」那样,也会大段大段地引用普鲁斯特那一段经典的「玛德莲娜椴花茶」的叙述:

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莲娜」的滋味,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莲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过之后送给我吃。……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滋味一样,她住过的那幢面临大街的灰楼便像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还有教堂,还有贡布雷的一切和市镇周围的景物,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

了那被赋予了神秘色彩的玛德莲娜蛋糕和椴花茶,为了一窥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的景致,我在巴黎蒙帕纳斯车站买了车票,在一个阳光大好的早上,坐火车去探访普鲁斯特的姑妈家——贡布雷。

巴黎过去要转一次车,两个多小时吧。只有一节车厢的小火车在田野间奔跑,极目望去一派梵高笔下麦田里的乌鸦的景致。来到贡布雷,只有我和朋友下车。还好小候车室里有一个人,见我们这东方面孔,二话不说就递过来一张复印的小地图,上面标示着去普鲁斯特姑妈家的路线。我们不禁哑然失笑:是啊,远方游客来到这小镇子不是为普鲁斯特还能为谁呢?

布雷小镇古朴幽静,梧桐的斑驳映衬着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城墙「同古画中的城池一样」。镇子地势高低不均,使那红砖青瓦的屋顶、烟囱、教堂及其钟楼勾勒出一幅幅抒情的天际线。「贡布雷,从十里开外远远望去,所见只有教堂一座。」被普鲁斯特用无数笔墨描写过的教堂就矗立在小镇的中心广场上,全镇人的精神物质生活都是围绕着这教堂展开的。顺着教堂大门右前方的石子小路一直走下去,只消三分钟的功夫,就来到了普鲁斯特姑妈家。它占据在街角的一隅,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庭院深深,如今已做博物馆之用。

看到了大门上那个铃铛,在童年的小普鲁斯特记忆中,每当「那声音像鹅卵石般润滑,依稀闪着金光」的门铃响起,就是斯万先生来访了。走进院子,我又看到了丁香树下那张长椅,那是小普鲁斯特饭后「透透空气」的地方。如电影里的蒙太奇一般,我感觉精神恍惚起来,如果此时给那场面配上音乐,那一定是电影Somwhere in Time里的主题曲:《似曾相识》。虽从未踏足此地,却仿佛依稀认得,从普鲁斯特细致的描绘中,我其实早已熟悉了这里:一进门左手边就是属于佣人弗朗索瓦丝领地的厨房,她在那里为大家精心制作「像一首短小、轻盈的应景诗」的个人作品:餐后甜点;右前方是会客室,在那里,小普鲁斯特总是趁着大家出去散步的档,偷闲享受片刻清静潜心阅读;从右边楼梯拾级而上,就是各位的起居室了,「那是乡绅家常见的那种房间,有千百种气味令人心醉,那是从品德、智慧和习惯中散发出来的芳香,氤氲中悬凝着一个人内心深处隐而不露、丰富至极的全部精神生活。」

姑妈的房间里,我倚窗望向外面的街道,体会着姑妈那温暖、单调的「我的小日子」,「她从早到晚就像波斯王公批阅史册那样地研读贡布雷街头的日常要事,尔后,同弗朗索瓦丝一起对见闻进行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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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妈床头柜里展示着:玛德莲娜蛋糕,椴花,维希矿泉水


普鲁斯特的房间就在姑妈的隔壁,这间房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充满着忧郁酸楚的味道。多愁善感的他多次提及对母亲的依恋:他每天最怕面对的时刻,就是晚饭后要与母亲告别自己上楼睡觉;而每天最期待的也是这告别时刻,因为会得到母亲的亲吻。可他多次写到在那些有客人来访的日子里母亲不能来跟他问晚安,他独守着空房流泪思念母亲的情景——儿时的心酸情绪陪伴了他的一生都未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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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普鲁斯特的房间


贡布雷附近,有两个「那边」供他们散步: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那边。我们离开镇子中心朝「斯万家那边」走去。经过普鲁斯特公园,来到郊外的大路上。路旁是一簇簇的刺山楂花篱,「她(指斯万的女儿吉尔贝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听到呼喊的那片桃红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每回普鲁斯特度假结束要返回巴黎时,他都要「流着眼泪,搂住长满尖刺的树枝向山楂树告别」。当走过一段陡坡来到大路的尽头,一阵清风吹来,顿觉豁然开朗——眼前这一片无垠的田野起伏的麦浪正是被普鲁斯特父亲「形容成他生平所见最美的平原风光」。这田园风光正是普鲁斯特少年时代每次来贡布雷时见到的第一眼风景;这第一眼风景亦正是整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个回忆。热爱了普鲁斯特这么多年,辗转流连,如今我终于脚踏实地地站在了这里,终于追寻到了他似水年华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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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火车去贡布雷,追寻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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