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的云天外】: 你,何去何从——缘聚缘散法兰西 (之四): 绿毛水怪(二)

绿毛水怪

作者   高云

梦里亦知身是客

法国人说,不要朝面前的汤碗吐痰。意思是说,应该满足于已有的东西,不要抱怨。可是有个悖论,法国人牢骚满腹,动则怨声载道,还真就跑到大街上游行示威,高兴了打砸烧,不高兴了打砸烧,每年的圣诞夜新年夜过后的第二天一早打开电视,无一例外的都是哪个城市又被纵火焚烧了多少辆车。同性恋者游行,要求同性婚姻合法化游行,直到奥朗德总统任期内通过法律为止。而传统的推崇者们为反对同性婚姻合法化也不止一次走上街头。连中国来的站街女们也走上街头游行,在接二连三地发生几起妓女被嫖客杀死事件后上街游行,要求生命安全得到保障。不管有用没用,这一嗓子吼出去了,怎么着也有人听到。这就是法国,崇尚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伏尔泰的名言"我不同意你说的,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爱了要大声说出来,所以才有了法兰西式的爱情,爱的名义下,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就有了密特朗总统为情人修卢浮宫金字塔一说,也有了萨科齐任纳伊市长时为电视主持人雅克马丁主持婚礼时,公开当着新郎的面说我想站在你的位置上,十年以后他果然成功撬走了塞西利亚,并与之共育有一子路易。至于塞西利亚放弃第一夫人的位置与富商阿提亚斯在迪拜共筑爱巢又是任性的开挂人生新篇章。而萨科齐也在几个月后闪电般的速度迎娶超模卡尔拉。

任性的人生真让人羡慕嫉妒,恨也犯不上吧。我们也许终其一生都等不来希望的人生,但起码能对窝囊憋屈的人生说""吧?!几人能够?反正我是不行。

两个孩子大的两岁,小的四个月时我报名注册了巴黎十大的比较文学专业,因为报名晚了只能算旁听生。被孩子们的父亲拒付保姆费后作罢。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法国喝醉了!喝了大概有三两白色马爹利酒,我抱着四个月大的儿子,看着他的眼睛边哭边说:"儿子,你一定要为妈妈挣气,我不能走也走不了都是因为你,还有姐姐。妈妈不过想好好地适应新生活,不让你们将来从心底里看不上妈妈,永远说着带口音的法语,错误百出,让你们在同学朋友面前觉得面上无光。" 我可是亲眼见到过被子女嫌厌的外国父母。当然也有懂事的孩子特别体谅父母的不容易,很小就开始当父母的语言拐棍儿,去各种机构填纸张文件,带父母看医生申请社保,受人冷眼的同时也赢得了尊重。可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么沉重的包袱强加于你们呢?你们才一个呀呀学语一个蹒跚学步。我希望你们能像同龄的孩子们一样,无忧无虑,快乐成长!这愿望是多么的自然而然微不足道!对不起,孩子!!!我原本想给你们一个幸福的童年,哪知道妈妈被水底的绿毛水怪拖着,拼命挣扎的过程中把你们举过头顶浮出水面,而妈妈真的没有力气了......

无忧无虑

 

20个月两次破腹产,两个孩子没有人搭把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分昼夜全天候。奶瓶,尿不湿,洗衣服,做饭,一刻也不能分身,一刻也不能分神。儿子还在摇篮里还好说,不饿着屁股干净就没有危险,一岁半多一点的女儿精力旺盛,好说好动,一不留神她会跑去刷厕所,一头栽进去可是不到两分钟就没命了!她也曾被热烤箱烫过手,从此再也不敢靠近烤箱!只是一日三餐还好说,一个孩子生病就一定是两个都免不了。尽管都是些儿童常见病,感冒发烧流鼻涕打喷嚏拉肚子,但孩子不会表达也不会咬牙挺着,唯一的宣泄方式就是哭闹。国内的年轻父母们有双方老人帮,经常是一个孩子忙了一家人,买菜做饭的,哄孩子的,吃饭都换着吃,现在有经济能力的老一辈宁可付保姆费也不愿亲力亲为实在是一大明智之举。我被毫无技术含量的家务,吸尘,开动洗衣机,做饭,给孩子洗澡,把我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耗尽了。每天一醒来就盼着一天结束,日子不是过的,只能用一个字:熬。在每一个日子里,根本不是享受当下的每一刻。我只希望有一天睡过去,睡长长的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孩子也长大了

孩子也长大了

 

那个一步跨两级台阶的长发及腰的女孩子不见了!连同她年轻时关于家与孩子的柔情万种的绮梦。这是一种多么让人锥心的失望啊!想的是夫妻相亲相爱,儿女聪明可爱。后者倒是都有了,前提不在了。没有商量余地地逼迫我接受眼下的生活,缺乏尊重,还说你看你的日子多么美好啊!不用像外国人一样去打工挣钱,不用看雇主的眉高眼低,两个孩子健康可爱。是的是的,这些都是真的。可是我,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快乐,遑论幸福?我在一种被设定的笼子里,只有厨房是我的领地,我有权根据冰箱里有的东西做吃的,很久以后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没有异议的地方,就是饭桌!我做什么,他都喜欢吃还经常招法国人来吃,还都是临时领到家里的,直到有一次我终于爆发,只要求提前告知一声,我在四面环壁之间退无可退,哀声连连,只有我听见。

我在以家为圆心的方圆200米的周边环境里遛孩子,尽管周遭环境不错,有三个小花园,不在这个,就在那个。2000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望不到头的无期,一天傍晚我去买面包,精神涣散恍惚,不知不觉间我围着四方的住宅区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曾经那么渴望的家,似乎是有了,可我怎么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归宿感呢?王安石说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么,就是了,心无处安放,就还在流浪,还在无着落的飘荡。我能到哪里去?一个人走到天涯海角,心都会牵挂我的骨肉,也不能带上两个孩子,去大街上吗?去收养无家可归的人道机构吗?就像那些提供一餐热饭的爱心餐厅,受人怜悯的侧目,明天呢?后天呢?

一餐热饭的爱心餐厅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甚至语言也不那么过关。没有支票本,没有银行卡,唯一能支配的是几张小面额零钱,为防厨房里临时少了油盐。我病了,经常病,一直病,三天两头看医生。我的家庭医生盖伊Cailles,说我至多两到三个星期就会去看他一次。我从头到脚都疼,有时头疼欲裂,有时腰疼快断,早上起床都很困难,得用手撑着起床,腿疼到不能沾床单,牙颌骨骨髓炎疼得面瘫。我一次次地出入诊所,验血验尿拍片,把能做的常规检查都做遍了。什么结果都没有,我甚至开始怨恨医生的无能,我的病痛缠身,他却查不出原因!我相信我一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但我想死个明白。我不曾想过抛弃孩子,也不曾想过自杀,因为我不能这样做,让孩子们一生在阴影中度过。但我真的想过,哪一天睡梦中走了,我走得心安理得,不忍不舍,但不是我的错。不再醒来就不用面对看不到头的黑暗

看不到头的黑暗

 

我的病痛被无视,可是日子里的琐事一样也不少。直到有一天我的开始懂人事的女儿说,妈妈,你怎么不笑?是吗?天呐!我都做了些什么?让孩子都观察出来了我的不快乐。我决心挤一挤笑容,陪孩子玩一会儿,这种时候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所以我愧对孩子。女儿三岁进了幼儿园,小班只上半天,中午还得回家吃饭。我记得那条不足300米的丹东路对我来说简直是苦路,一步一步得挪,我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上学第一天,女儿看到路边冲洗路面的水龙头打开翻着水花,还高兴地说,妈妈你看水花多高兴啊还在唱歌!我的女儿的童言童语透着诗意,让我疲惫又苍老的容颜也有了些许的安慰。可是可是,女儿啊!妈妈不知道能陪你到什么时候啊……

儿子倒是出奇地乖巧,不哭不闹,吃饱了喝足了就安静地玩儿,在地毯上的围栏里。只要叫他就回头一笑,有时看他实在乖的让人心疼,忍不住伸手说抱抱,他一躺在怀里,就会把头贴在我的肩上,好像感恩妈妈这少有的恩赐一样,让我的心疼到不行,愧疚把我吞噬得片甲不留。我记得儿子一岁开始学说话,我们之间的游戏之一就是,你是谁呀?昊昊。昊昊是谁呀?你的儿子。我的儿子是谁呀?Valentin.......

没完没了。到现在我的儿子都还记得这个游戏,可见我们玩了很久很久。心理学上说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会用懂事乖巧以及成功来取悦父母,好像在说看你们没有白要我。如果是真的,我和儿子就是明证。是的,直到现在,我不曾有过一时半刻的后悔,哪怕我为他死里逃生,哪怕我为他再死一次。

2004年的春天,我在病痛中度过了四年。我照例去看医生,这一次他没有给我开安眠药,后来知道其实他已悄悄地用了抗抑郁药物。只是我不知道,我没有力气翻字典破解医学专业词汇。医生说,对不起!夫人,容许我问您一句,照说破腹产后也已经四年了,身体应该恢复到正常状态了。而且您的女儿已上幼儿园,应该也轻松一些了。您的疼痛依旧,这不正常!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您有夫妻之间的问题吗?我一时愣住了!生理的病痛和这有什么关系?我弱弱地抗拒,不想被人揭开面纱,无处躲藏。我只是很失望直到今天您都没有查出原因。他说行吧,您不愿说,我可以给您开个处方,看专家的建议处方。还把一个有名的心理医生的名片给了我。告诉我您想好了再打电话,您请便。

有名的心理医生的名片